《母亲与死亡》
李大乔一只手托起婆婆的脑袋,另一只手将枕头竖起靠在床头上,也不求人帮忙,自个儿“嗨”的一声,将婆婆一下子折成了直角,再“嗨”一声,就将婆婆拖得贴近了枕头。
坐在床边的金麦看得有些傻,她觉得自个儿的母亲在李大乔手里就像一样东西,横不管竖不管,嗨一声就挪开了,没有了自理能力的母亲,只有让她想怎么嗨就怎么嗨。她正替母亲有一种屈辱感,却听到母亲忽然呵呵地笑起来。
母亲的确在笑,嘴巴张得老大,脸上的皱纹聚集在了一起,眼睛比不笑的时候亮了许多。母亲自从瘫在床上以后,常常发出这样的笑声。李大乔就会说,听听,冲了这笑,咱妈的日子还长着呢!金麦却不这么看,她反倒有一点毛骨悚然,仿佛那笑跟死有什么关系似的。想到母亲的死,金麦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把母亲接到自个儿家去,再不能让母亲受到这么粗鲁的对待了!
金麦看到李大乔开始喂母亲一碗小米粥,粥的热气糊住了李大乔那张大脸,但仍可以清晰地看到,李大乔手里的那只饭勺儿在嘴边又吹又尝的,有时几乎含在了嘴里,而一旁的母亲,竟是将嘴张得大大的,仿佛一个饿坏了的孩子。在金麦的印象里,母亲是从不吃别人吃过的剩饭从不用别人用过的碗筷的,就连她心爱的小外孙吃剩的东西,她也星点没沾过,可是现在,她却张了大嘴,急不可耐地将李大乔含过的米粥吞咽了进去。
金麦涨红了脸,走近李大乔说,我来吧。
金麦该叫李大乔嫂子的,但她从没叫过,开始没叫过,后来就愈发地叫不出了。
李大乔奇怪地看看金麦,不知她为什么会生气。这种涨红了的脸李大乔是太熟悉了,婆婆过去也这样,生了气不说什么,只会将一张脸涨得红红的。如今好了,自打婆婆病了以后,脾气改了许多,难得红一回脸了。
李大乔还是把粥碗递给了金麦。她想起还有一堆衣服要洗,金麦替了她,她不能把工夫白白地浪费掉。
金麦看着李大乔走出房间,却无心喂饭,她放下粥碗,有些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说,妈,您就不能听我一回吗?搬我那儿住去吧!
母亲却不理她,只将那只能活动的手指了粥碗。
金麦说,妈,您跟我说实话,李大乔她对您好不好?
母亲仍指了粥碗,费力地发出“吃”的声音。
金麦只好端起粥碗,将一勺儿粥送到母亲嘴边。
一碗粥很快地吃完了,母亲靠在枕头上,仿佛刚想起金麦抓她的那只手,她的目光停在那手上,半天也没离开。那是只右手,曾经生龙活虎地干过太多的事,做饭、洗衣、带孩子,给孩子们擦过眼泪。也打过孩子们的屁股,那些孩子,金麦和金麦的哥哥金秋,以及金秋的儿子金阳阳,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可那手现在却像一条干鱼似的,毫无生气地趴在那儿,指甲掐进去都不知疼痛。
金麦又一次将那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问母亲,李大乔,她到底对您好不好?
母亲没点头,也没摇头,却忽然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滚了出来。
金麦说,那就是不好?
母亲摇摇头。
金麦说,那您哭什么?
母亲不说话,眼泪却愈来愈多地流出来。
金麦看着,鼻子一酸,眼圈也不由得红了。她说,妈,什么都甭说了,今儿就跟我走,再不能让您在这儿呆下去了!
金麦说着就替母亲收拾床上的东西。母亲试图去阻拦她,胳膊一使劲儿,原本坐成直角的身体一下子歪到床角去了。
床是张宽大的单人床,比母亲原来那张旧床,仍是窄小了许多。
金麦正欲将母亲扶起来,就听母亲坚决地说道,不去!
说得好清晰,就像病前的母亲似的,金麦吃惊道,为什么?
母亲说,不去!
再问,还是这俩字。
金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母亲重新坐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好好,不去就不去,也省得我费这劲儿了。
母亲却不领情地说,我就知道。
金麦说,知道什么?
母亲说,你没耐心。
金麦说,好,我没耐心。
母亲说,你挑剔。
金麦说。好,我挑剔。
这时,母亲的脸上仍挂了泪痕,却已换了副刻薄的表情了,她将目光移向窗外,不再看金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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