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父亲》(中)
2.王蔷的皮夹里,有一张与墙上父亲同样的照片,是缩小了的一英寸小照。逝去亲人的照片夹在身份证、的士发票、零钱与银行卡之间,有些戏剧化。王蔷是故意这样放的,总有一些朋友,不管同性或异性,关系交好到一定程度,会注意到她皮夹里的照片——带着神秘的旧气息。
话题会就此展开,王蔷闪闪烁烁、欲扬先抑地跟对方谈起父亲的事情:气质抑郁,夜场电影,不知名的长辫女人,街头死亡。哦?哦!对方的惊讶与感叹从不会让她失望,并且,父亲的悲剧与玄虚开始转移到她身上,她好像就此获得了某种特别的气质,与家世有关,与成长有关,等等,王蔷相信,在对方的眼中,她会被另眼相看,她的一举一动会显得异乎寻常。
很难说这算不算一种对虚荣的追求。王蔷认为,一个人,为了取得与众不同的特质,为了在人群中“出挑”,任何手段都可以谅解,况且她并没有撒谎。她没有父亲,只有父亲的故事。
老温,也是那些听众中的一个,同样,在一开始,他被父亲的故事所吸引。他突然怜悯起来,眼眶里几乎含上了泪,他那么自然地一把揽过王蔷:太可怜了,那么早就没了爸爸……
老温的手厚厚的,热乎乎的,王蔷差点儿就哭出声来——对于她的故事,最初的惊讶与好奇之后,大多数人并不愿意明确地表示同情,他们或许以为那不够礼貌,可是天知道啊,王蔷需要同情,需要怜惜,需要发自肺腑、长辈般的拥抱抚摸,所有的都要!瞧,就像老温这样,多贴心贴肺啊。
“你真的很可怜我吧?你会一直这样可怜我吗?”王蔷装模作样伏在老温怀里,趁机嗅他的汗味,年长男人的汗味,一阵心醉神迷,这是谁也设计不出的香水。巨大的感动,几乎在瞬间就酿成了倾慕之心。
“是的,你太可怜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其实比没有母亲还可怜。”老温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拍拍王蔷后背。隔着衣服,没有性的暗示。王蔷受用至极,胜却人间无数。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是这样开始的。以父亲的小照为起点,在爱情的幌子下,定下某种基调:失怙者与年长者、渴求者与施与者。
老温其人,因为是“成功人士”,早在王蔷的留意范围,皮夹子里的照片,不过是计划中的例行程序而已。他年纪倒确实是大点儿,都四十四了……可是有人肯相信吗?巧了,王蔷还真的中意他的这把年纪。
从她进入青春期开始——那个打开水的晚上,被骑自行车的陌生青年吹口哨——王蔷突然就发现:自己喜欢老一些、最好老上很多的男人。他们有慢吞吞的性子,他们懂得容让与骄纵,温情大于肉欲。就算老温是离过婚的,可那算什么,反正孩子不跟他。她喜欢跟老温待在一块儿——毫无诗意,迟钝、平静,有种各取所需的满足。
两个人在一起时,王蔷不喊他老温,而喊“老爹”,不知为什么,王蔷就是想这样喊——老温接受了,眼角的皱纹像河流那样,流淌得更欢。王蔷多么热爱那些皱纹,那是老温最性感的部位,还有他鬓角的些许白毫,脖子后堆积而成的槽头肉,腹部以脂肪为原料的浑圆山丘——拥抱时,山丘柔软而结实地靠上来,让她产生难以解释的满足感。
母亲对老温的取舍标准,从一开始就是物质主义的。她跟王蔷推心置腹,带着朴素而自信的哲学: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跟块豆腐似的,放个一两天就会变质……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别的不好图,只一条,经济上要牢靠……
是啊,我们这样的人家。王蔷还真是心领神会呢,母亲说得对极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就得远离浪漫,远离纯洁。任何与爱情有关的念头都是天真的罪行。
母亲经常拐弯抹角地打听老温的“有钱”程度,这话题她百谈不厌,像谈论第二天的食物。每次王蔷与老温约会回来,即便已近零点,她都会坐在床上等着,以便连夜盘问细节:在什么馆子,点了什么菜肴,老温如何掏钱,是否讨价还价……诸如此类,然后,在剩下的小半宿里,她都在默默推敲,以她的逻辑加以推理,得出些相互矛盾的结论:要我看,他还是小家子气,并不是真的有钱……不错,倒还是个气派人呢……
王蔷替母亲感到劳累,索性问老温要了他公司的简介,送到母亲面前。老温的公司是做轴承与轮滑的,就算简介也是诘屈聱牙——母亲看得吃力,却又若有所得,好像看到真金白银:好,好。这下放心了,做实业的,准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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