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

一梦，回到了千年之前。

醒来时，发现我正枕在一块笔搁上，这是一块由白玉雕刻而成的山形笔搁，晶莹剔透，如冰肌雪肤一般。笔搁旁有一墨砚，此砚贮水数日而不渗，质地非同一般，是有名的吕砚，我们都躺在一张由紫檀木制成的案上。很显然，我是一支笔，一支出自名匠之手的笔，紫毫为须，苦竹为杆，杆上还刻着隽秀的四个小楷--南湖笔亭。案上除了我们，还有几张纸，这纸洁白无瑕，纤尘不染，印月敲冰而滑有余，迎风入水而面不皱，是出自新安郡的澄心纸。

文房四宝如此齐全且如此精致，想必这应该是一户书香人家。看看四周，果然，屋子里立着一排屏风，屏风上是高山流水，呼之欲出，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一样令人赏心悦目。书架上摆满了书，炉中的檀香弥漫着整个屋子，显得那么幽雅恬静。看来，我的主人还是一名女子。

这是门口有脚步声，推门而进的一男一女走进来坐在案头旁。谈话间，可以知道他们是夫妻，我，是这名男子送给妻子的定情信物，而这名女子便是我的主人。她长得可真美：冰肌玉骨，魂牵梦萦，盈盈仙裙，纤尘不染，婉约清丽，浅笑轻颦，眼眸如波，桃颊若粉，增其媚，灼其华，美目流盼，灵秀天成。二人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只听我主人说："明诚，那《金石录》现在已收录了十三卷，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还须继续收集，争取早日完成。"

那个叫赵明诚的男子对我主人笑了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作此《金石录》不为万古流传，只为在此过程能与你一起潜心文学，不亦乐乎？"

主人听完之后唇角微翘："同你一起作此书，浸觉有味，意会心谋，日往神受，乐在犬马之上，不能自已。甘心老是乡关，故虽处忧虑困穷而志不屈。"高兴之下，主人当即赋词一首：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此后，每日主人同她丈夫一起在紫檀书案旁收集《金石录》之时，总会拿起我，在砚池中轻轻沾点，挽袖在澄心纸上留下一列列清秀的小楷，有时也会用我写下她的一两首词。每当用完我之后，她定会用清水将我清洗，再用温水加以浸泡，重新放回笔搁上。这样的日子虽然每天重复，但我却十分喜欢。

直到一天，主人同她丈夫进屋来，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笑容，而是双眉紧蹙，步履也没有往日的轻快。他们走过来一如既往在书案旁坐下，可奇怪的是主人这次却没有拿起我，而是叹了口气，同她丈夫彼此说了几句话，说的内容并不愉快。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前几日夜里京城发生了叛乱，而身为京城知府的赵明诚不但没有先身士卒指挥战乱，而且缒城逃走。今日事定，朝廷降下罪来要撤赵明诚的职，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当晚，主人收拾东西时把我也带走了，第二天便离开了建康城，开始了流亡生活。

主人一路都把我带在身上边，经历了这件事后她很少露出笑容，而且她一直不能原谅丈夫缒城而逃一事。一日，我们经过乌江，一路奔走劳累，便在江边休息片刻。望着那滚滚乌江，主人想到了项羽。羽，人称霸王，平生处事讲究"气节"二字，临死也不愿过江东。同时，主人又想到丈夫赵明诚，身为知府，在叛乱之际竟临阵脱逃，心中不禁有万千感慨，面朝江水吟出一首《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吟罢，转身看着丈夫。赵明诚听出了诗中的讽意，心里觉得很是愧疚，便不说话，接下来的几天里也一言不发，后来竟因此得了一场大病，半年后抑郁而死。

丈夫的死，给主人带来了更大的打击，她从此更是愁眉不展，整天在屋子里，用我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词，我明显可以感觉到她用笔的力度比之前沉重了不少，写出来的词也多了一种悲伤的色彩，其中有一首看得我心如刀绞：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唉！见主人如此伤心，容颜一日比一日憔悴，我心里是多么的难受。欲语，苦于无嘴，欲泪，苦于无眼。主人，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做一个人，一个有些有肉有感情、可以任你倾诉的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人还没从亡夫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又遭到了更大的不幸。

北宋靖康二年，金人攻入汴京，国家面临大难，主人生活更加颠沛流离。我感叹为何老天将如此多的不幸都加于主人身上。国家灭亡了，主人遭此大难后依然坚持她的文学创作，看来词对于她来讲并不只是简单的舞文弄字，而是一种心灵的寄托，一种灵魂的依靠。所谓国家不兴词家兴，亡国后，主人所写的词里又多了一层对国家灭亡的痛惜，对统治者的无奈，她的词不仅成了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更成为了历史的记载者。而我跟随了主人这么久，似乎也有了灵性，所写出来的字也更加清新飘逸。一天晚上，主人便用我在纸上又写了一首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看完这首词，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感，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会是我为主人写下的最后一首词。

主人对她跟赵明诚之间的感情依然无法忘怀，而我又是赵明诚送给主人的定情信物，虽然主人对我很好，但我知道，每次看到我，她都会想起她的丈夫，忆起那些幸福的日子。以喜衬悲则悲更悲，终于有一天，主人在香炉中燃起了一簇火焰，那火光真耀眼，照得主人双颊通红，照得她带泪的双眼闪闪发光。主人将我拿起，缓缓靠近那簇火焰，但在我快碰到火时她却迟疑了一下。主人，如果烧了我能给你心里带来暂时好受的话，我愿为你化为灰烬。终于她把我放进了那火焰中。火焰燃在我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只是一支笔，感受不到身体上的任何痛苦，但我看着火焰外的主人，看着她眼中慢慢消失的我，心里有一种生离死别的难受，这种痛比身体上的要痛几万倍："主人，永别了，希望来世，我可以做一个人，一个有些有肉有感情、可以任你倾诉的人。"

几度沉浮，几世轮回。转眼一千年过去，经过一千年的修炼，我终于修成了一个人。主人，虽然此生我无法亲耳听到你的声音，但是，在你留下的字里行间，我听到了你感情的真挚，听到了你对幸福的向往，听到了你做人的节气，还听到了你对国家的关切。

今生我是人，但我未曾忘记，在千年之前，我是你的一支笔。因为我见证了你与丈夫之间真挚的恋情，因此我天生就多愁善感，为你曾用我写下无数诗篇，因此我天生就与文字结缘。今夜灯下，我将我的感情融于我的文字，写下了我的心语，主人，你在千年之前，听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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