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流萤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席卷全国，使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十四五岁的李莹辍在家，与邻家一同龄少年一起为生产队看庄稼。他俩天不明就下地，满天星星才回家。李莹很爱读书，无论干什么，他都背着书包，就是走亲戚、拜年，也从未离开过书包。他下地看庄稼更是身不离书包。说是书包，其实书包里就两本书，一本是《老三篇》、另一本是《毛主席诗词》，那两年，没有课本，上课就学《老三篇》和《毛主席诗词》他把这两本书能背得滚瓜烂熟。同时，他还会背几首唐诗和两首半宋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莹常常为爷爷烧掉那本宋词而惋惜，同时烧掉的还有三本据说是十分珍贵的绝版古书《民间验方》、《奇门遁甲》和《封神演义》都是那种双层棉纸线装的古本。爷爷对李莹说：“这年头，斗转星移，不兴这个了，留着也是凶多吉少；爷爷都记在脑子里，不留也罢。”正当爷爷兴致勃勃地教他背陆游的《钗头凤》时，上半阙只教了三遍，李莹就会背了，爷爷乐得笑开了花，说他少小颖慧，日后必有出息。不想，自那日之后，爷爷一病不起，说是冻着了（感冒），抗几天就会好的，岂料，未及旬日而去世了，这使李莹非常悲痛。他本想尽早把爷爷脑子里的宋词都掏出来，不想却被爷爷带走了，陆游的《钗头凤》也只学了上阙。因此他常常坐在田埂上，望着团团愁云、声声哀鸿而潸然落泪，怅惘若失。他似乎听爷爷说，邻村有一私塾师弟，家里宽裕，从师五载，学识最高，一直在县城教书。据村里人说，他最佩服爷爷的好记性和对唐诗宋词的独到见解，且粗知疡医、金疮。早年，他们还有些走动，聊起唐诗宋词来，两个人通宵达旦，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挥拳击案……
??一天中午，李莹正噙着泪水坐在庄家地理的草棚下回想往事，忽听远处张三呼喊：“快来啊！抓住个小蟊贼！”李莹听到呼喊，忽地站在田埂上，见张三推推搡搡地从崎岖的田间小路上推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那少女用衣襟兜着一包什么东西，走近了，那少女向李莹敞开衣襟说：“你看看，这是我在路边捡的嫩玉米棒子，都是别人吃甜棒桔丢下的，谁是蟊贼啊……那少女有气无力地说着，脖颈上淌着涔涔汗水，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粘在脸颊上，她瞪着迷茫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李莹，那乞求的目光，期望李莹能放他一马。李莹说：“你捡这没粒的嫩玉米棒子干啥？”“吃！”李莹挥挥手说：“你走吧！”那女孩转身欲走，却被张三拦住说：“不能放她，她还拽绿豆角了呢，我告“杠子队——队长去！”话音未落，只见那女孩摇晃几下，昏倒在地。李莹立刻想起批判“坏分子”的时候，有一个人晕倒了，用水向脸上喷了一下，灌些水就好了。于是他把那女孩拖到棚子下面的阴凉处，拿起盛水的青葫芦，喝了一口凉水向那女孩脸上一喷，那女孩子激灵一下，就慢慢睁开了眼睛，又给她喝了些凉水，不大会儿便清醒了许多。李莹见女孩羸弱消瘦，声音微弱。又见她捡些嫩玉米棒子，料知这女孩家里生活拮据，且有难言之隐，眼下昏迷必是饥饿所至。便让张三去端用青葫芦瓢煮的绿豆红薯粥端，张三站在那里不肯动，他怕自己偷吃队里的东西露了馅。他还不时给李莹使眼色，李莹不顾这些，径直走到棚子旁边的玉米地里，把小盆子一样大、燎得黑黝黝的青葫芦瓢，垫着绿豆叶端过来，向一个当碗用的青葫芦瓢里倒了半瓢递给那女孩说，你吃吧，吃了就会好的！那女孩一见红薯绿豆粥，旁若无人地伸手就要抓了吃，李莹见她汗泥糊糊的手，急忙制止说：“等一下，洗洗你的手，”李莹说着，伸手拿起盛水的青葫芦，给女孩倒着水洗了洗手，那女孩饥不可耐地抓了热乎乎的红薯绿豆粥就吃。李莹看着女孩烫得红素素的手，不由想起陆游的《钗头凤》情不自禁地吟咏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唉！唉……”李莹吟咏到“……几年离索……”骤然又想起了去世的爷爷和《钗头凤》未及学的下半阙，不由一阵叹息。那女孩一边吃，一边不假思索地纠正说：“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李莹听了女孩背诵的下半阙《钗头凤》不由一惊、一下抓住女孩的手说：“你会背诵宋词？”女孩抽回手一边吃，一边点点头，吃下半碗粥说：“大概就会背诵十多首吧！”李莹再次抓住女孩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久萦于胸的夙愿，终于有了希望，他禁不住扑簌簌泪流满面。
??张三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李莹为什么会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泪流如雨。
??女孩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吃进嘴里的粥又吐回青葫芦瓢里面，望着李莹乞求地说：“我家还有受伤……哦是生病的爷爷，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是教你宋词的爷爷吗？”女孩望着李莹点点头。李莹二话没说，端起盛粥的青葫芦瓢，拉起女孩说：“你头里走？”李莹心里说，这一定就是爷爷说过的师弟了。他们走了一阵，李莹又跑回来，背了草筐又急匆匆地跑回去，把盛粥的青葫芦瓢放在草筐里，盖上苘麻叶，周围塞上草，上面又盖了一些青草，就急急忙忙地跟着女孩向家里跑去。这张三不知是怎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