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归

车行划开广袤田野的柏油路，两旁倏倏而过的是黝绿的麦地，车行时缓时疾，车厢的明暗交替在两旁树漏下的光影里，这也恰似我耳边飘荡着的马头琴时而洒脱高亢时而又恻婉凝重的律。
　　有人说马头琴的本色是低沉、苍凉、迂回、哭泣般的浑浑音色，但我却觉得那每段音律都使我卷入弦的韧性撩拨起或浩大或清幽水流的斡旋里。车平穏畅行，如《疾风中的马》中茫茫大草原上一碧的遥天里一两丝青云一直延展到天际的渺远悠长；又忽地旋急，阳光一下子打进车窗里，再听到《归来的马》的激情亢扬；有《草原四季》的淡雅清纯；也有《玉萨》的沉郁黯伤。
　　喜欢上马头琴是始于前年的，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生命里多出一位和马头琴一样性灵的姑娘。如今她就坐在我身旁，安静地睡着。
　　阳光融融地透过玻璃窗挥洒在她近圆形的小脸上，更显出她的白皙与细腻。头发紧束着，一直到脑后用檀木簪子挽一个髻。她睡眼惺松地从我肩上抬头看看窗外，黛青色的小山一直横亘着远去，然后收回细长的眸子放到我的眼里，“还有多久？”
　　“还有好一阵子呢，就那么想进我们家门哪？”
　　她脸上一下子堆出好些轻蔑的意思，见我笑她，又在我的胳膊上一掐，我痛苦不堪的样子让她的轻蔑又沿着嘴角的弧线荡开，再接一个甜甜的笑。接着又眯着双眼，把脑袋搭拉在我的肩上。800公里的长途，我也算略微领略我为幸福生活付出的痛苦了。
　　路边一个农业园区的杏花一眼望不到尽头，花开得如同羞涩群望的姑娘，车也像是漂泛在融了晚霞的湖水里。风一吹，那晚霞便升腾起来一浪一浪地荡漾开去。而去年杏花盛开的时节呢，我还一次又一次满腹埋怨和焦虑的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如此，艰涩后淡淡的美意或也只有我才能领受了吧！现在看见杏树都有一种快意，该是缘于她家院子右边的老杏树吧！
　　老杏树东边的一根粗枝被风折断了，而西边的却越发长得茂盛。春天都随杏花瓣一片一片掉落干净的时候一大枝翠绿突兀的叶子簇到院内，不用抬头就能看到。筛下斑斑点点的影子落到下边的石鱼缸里，大鱼缸青色苔藓的背景下可清晰看见金色的鱼儿游得自在，逗得猫总在鱼缸的沿上走。因为鱼警醒了，猫屡不得手，便蜷到旁边的一株山茶树上，逮着机会便噗通一声俯冲下去。午后，猫懒洋洋的躺在晒莲子的簸箕沿上晒太阳。奶奶去漆器厂去了。我和她坐在奶奶最喜欢的那对老藤椅上。她明白我的意思，给不出让我信服的缘由，我是决计不会离开她的。她披散着的头发一直垂到椅背上，手像是不知道放哪儿，看着那老杏树，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没准备好，但还是说了：“小时候，我和奶奶种的山茶树，奶奶说山茶树长到人高我就该嫁人了。”说罢又忽得打住，沉默了一会儿，又似乎另外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口气，语气一下子沉了下去：“我爸爸妈妈早早的就走了，听奶奶说爸爸是在修水库的时候为妈妈去挡山坡上滚下的石头被砸的，妈妈因为爸爸的事伤心过度也去了。虽然那张烧了半边的照片另一半一直都看不出他们的模样，但我想爸爸一定很和蔼，妈妈一定很漂亮。我想象他们就应该和《边城》里翠翠的爸爸妈妈一样。我不怪他们，反而我觉得他们给了我希望，让我觉得最普通的人也又一种美的力量。如果说化成一抔黄土还有人念叨你的名字，死也该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因为爸爸叫杜贤桂，妈妈叫费玉兰，我便种了玉兰和桂花。”……她环视一下四周，脸上带着淡淡洒脱的笑意:“我是和院子的花木齐长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看看它们。哪新起了花苞我都知道。在这我每天早上从起床我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二十余年了，离开这能不能习惯呢！”
　　“一定会习惯的！”我坚定地说。
　　“我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奶奶把甘蔗剥了皮切成小丁放在盘子里给我吃；我要吃鱼奶奶就给我撕鱼皮；我十一岁的时候才自己穿衣服；奶奶替我扎头发的时候总是扎得紧紧的，说头发扎的紧人就越看越精神，走路的时候声音再细也感觉是铿铿咚咚的。我现在长大，奶奶却老了，……我怎能离开她呢！”
　　“我能等你呀！”
　　“等我做什么，奶奶七十岁的时候你就该发现你这几年都虚度了，又或是这期间你父母便催你呢。”她一下子轻笑起来：“你还是早早地另做准备吧！”我直直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会说这样的话。我三四十岁的时候身边的人会是她吗，八十岁呢？一定是她……也许不呢？说随缘吧，我一腔的情感该在哪搁浅呢，我将死的时候又该回忆生命的哪一部分呢？守下去吗？或许这期间她嫁了呢？后悔悔吗？我想不会的，如果真的守了一辈子，即使只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再回忆这份感情，也该是一副宏篇巨制充斥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脑子里。她该是理解了我的意思，噗嗤一声笑出来：“要是奶奶再活百岁，你我都成老头老太婆了。”……虽然杏儿还是一个个青涩的果儿，但在夕阳的映照下，满树都是金灿灿红扑扑的，能嗅到一点点酸甜的味儿了。我们就这么坐着，默默地看着，心里默默地憧憬着。
　　……
　　下一次，再这么细看杏树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旁边坐的是奶奶。老杏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露出粗糙的皮，偶尔有一两片叶子在树上扬一扬地再看两眼，觉得没意思也毅然落下去。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