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舍才有得：舍月，得月之美

周国平善写哲理散文。他的散文哲理深刻，语言优美。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剪除哲学的晦涩，为它嫁接上诗的含蓄。”他的寓言写得更美。我们且看他的寓言《白兔和月亮》。
    “在众多的兔姐妹中，有一只白兔独具审美的慧心。”可见这只白兔与众不同。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缺少发现美，欣赏美的眼睛。这只白兔正有这样一双发现美、欣赏美的眼睛。
    这只白兔并非庸俗之辈。“每天夜晚，她来到林中草地，或是无忧无虑地嬉戏，或是心旷神怡的赏月。”我想，若换作别的兔子，便很有可能每晚在林中草地流着口水大口大口地嚼草根。这些兔子并不懂得美，他们甚至会把一束鲜花当作食物，饱餐一顿。而作为主人公的白兔却是一个赏月的行家，“在她眼里，月的阴晴圆缺无不各具风韵。”
    由于白兔的赏月之才，诸神之王把月亮赏给了她。这只白兔得到了月亮，感觉与前大相径庭。为什么呢？因为有了得失之患。
    “……月的阴晴圆缺不再各具风韵，反倒险象迭生……”其实正因为“月有阴晴圆缺”，月才有风韵，月的风韵才能长存。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历代诗人这么多咏月的诗词。正因为“人有悲欢离合”，人间戏剧才如此精彩。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没得到心爱的东西当然痛苦，当然是悲剧。那么得到心爱的东西为什么还是悲剧呢？给大家举个例子吧：比如买衣服，没买时看得眼花缭乱，觉得五颜六色、五彩缤纷，可当你买了之后，拿回家一穿，便又会觉得也不过如此。心里想着，这件其实只是挂着好看，穿着好看的应该是旁边那件绿色的。没买时想让大人给自己买，便挑优点；买后因为自己要穿，便又开始挑缺点。或者穿上后总担心被钉子挂了，滴上油弄脏了……
    再比如，我们的家长一般都喜欢夸奖别人家的孩子。每次都这样教训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人家邻居家的××，人家怎么怎么样，再看看你自己。”邻居对自己的孩子难道就满意？其实大多也不满意，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语言教训他们的孩子。为什么父母总喜欢夸奖别人家的孩子呢？最大的原因就是：那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人家的孩子，并非天天在自己面前，距离较远，不能从细节上观察其优缺点，不能深入了解。因此可以将其作为审美对象。而自家孩子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距离太近，小毛病、大毛病全能看到，至于孩子的优点，当然觉得这是天下孩子都应该有的。这样便不能将其作为审美对象进行夸奖。
    距离产生美。太远了，看不见，无法感受美；太近了，看得太清，连所有的缺点也一同看到，又破坏了美感。若即若离才是美，雾里看花才是美。
    离花园太近了，或身在花园中，就难免看到花园里的癞蛤蟆；离花朵太近了，就难免看到肉鼓鼓的虫子蠕动着；离花心太近了，就难免闻到刺鼻的花香。
    白兔得到月亮后反而不能再欣赏月亮了。可见，美可以欣赏，不能占有。花可赏不可摘。宗璞的《紫藤萝瀑布》里写道：“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为什么？就因为她深谙泰戈尔的这句诗“采着花瓣时，得不到花的美丽。”
    白兔毕竟慧心未泯。不像人类，永远舍不得自己的既得利益。比如周国平的另一篇寓言《小公务员之死》：小公务员得知自己是遗产继承人，又得知遗产被焚毁了，便忧郁而死。小公务员只是名义上得到了，却仍是“舍不得”，最终死于“舍不得”。白兔请求诸神之王撤消了那个慷慨的决定。若换了人类，一轮月亮已属于自己，尽管整天为这月亮紧张不安，也是绝不会舍弃、舍得的。可白兔却慧心未泯，她舍得。
    只有舍，才有得。只有舍月，才能得月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