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海神仙

三叔，43岁，纯粹的山里汉子，现任幸福村书记。天生海量，喜欢拿青瓷大海碗喝酒，特别喜欢喝家乡的红薯酒。

三叔常说，这红薯酒黄灿灿让人上心，浓稠稠令人舒怀。别说喝，光邹邹鼻子闻闻牵肠挂肚的酒香，如浴春风，如坠仙境。三叔"五大海碗"脱贫致富的故事，幸福村童叟皆知。

前年春，在王市长主持的新星市双联双促帮扶大会上，幸福村和市某局有缘结上帮扶对子。该局黄局长在大会上郑重承诺："捐助20万元，解决幸福村低洼田土改造的后顾之忧，帮助村民脱贫致富。"

消息传来，村里砸开了锅，男女老少都喜上眉梢热血沸腾。仿佛幸福村那顶贫困村的帽子早已抛至十万八千里。但是好事多磨，临近年关，这笔善款还是空中一道美丽的彩虹。

其实，三叔没少上市局单位串门。春去秋来，雁来雁归，五叔都记不太清跑了多少次。每次黄局长都雷人的回答说："资金暂时困难，研究研究"等等之词推搪塞，推诿。

三叔做梦都想带领全村发家致富，早日摘下贫困村的帽子。眼巴巴望着这大块的肥肉悬挂在空中，就是吃不到嘴里，三叔像炭火烤红屁股的孙猴子，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每次参加乡里的会议，三叔总感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像舞台上忽明忽暗的聚光灯投射在自己身后。这些黏人的目光躲又躲不开，扔也扔不掉，弄得三叔没疼没病的浑身不自在。

急中生智，三叔急忙向贾老秀才家跑。贾秀才是考过功名的秀才，也是三叔的启蒙老师。

贾秀才似乎知道三叔的来意，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副犀牛角做成的老花镜，不紧不慢的戴上。起身来到书桌前，挑出一本线装《道德经》慢条斯理的翻开，用低沉的鸭公声诵读："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三叔重重的拍了一下天灵盖，茅塞顿开。

可是，可是幸福村是彻头彻尾的穷，集体经济白纸一张。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乱石岗的山上养不活楠木、红豆杉等名贵树木，零零星星羊拉屎般长着些低矮的灌木和杂草。

山脚下，大片低洼地。人畜经过都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陷进沼泽地进退两难。小时候奶奶常常告诫我："娃呀，千万别到洼地边去耍，谁谁家的小孩就是到那里给地神爷收了去。"

全村都没几亩适合种水稻的良田。地瓜稀饭、高粱饺是我儿时填肚子绝对的宝。

过小年前，三叔隆重邀请黄局长来村里吃团员饭。为了这顿饭三叔铆足了劲，下足了功夫。

背着三婶挪用小美姐的彩礼，上县城买回四瓶高档五粮液酒；顶着刺骨的冰水，硬生生从小河里摸出两只大土鳖；央求老猎人王发奎，装碉套来七只野山鸡；聘请村里负责红白喜事的大厨师肖正罡主厨；一条跟随三叔两年的大黑虎杀身成仁。

土柴土灶土茶油，红焖土狗肉，城里人似乎非常流行这样带"土"字的吃法。据传吃土狗肉对男人的某些方面大增裨益。

宴席设在村委会大礼堂正中央，大礼堂是一栋20世纪60年代石灰地基黄泥砖墙盖大青瓦的标志性建筑。黄局长落座正上席，三叔坐在黄局长左手边，其它人按官阶年龄依次围满空席位。桌上狗肉火锅溢出的香味弥漫礼堂内的每缕空气。

宴席开始时，宾主有序，客客气气寒暄着，恭维着。酒过三巡，所有顾忌像揭开锅盖的雾气慢慢散开。碰杯的声音越来越脆，叫好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个人的脸色也越来越温暖。

推杯换盏间，三叔支支吾吾的对黄局长说："这高级酒，咱这破胃不习惯，我这人，还是红薯酒喝的舒坦，喝得解馋。今天，只要黄局长吃好喝好，就是我们村天大的事。"

来来回回，又几轮过去了，三叔开始装醉，说是头晕头疼。可黄局长的酒意仿佛才刚刚起兴。会喝酒的人最介意半吊子酒，这爬在喉咙半空中的酒虫子，像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比砍头还难受。

黄局长抓住三叔的右手说："谭书记，我们有幸结对子，那是缘分；结上对子，那是福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三叔用半醉的声音"嗯，嗯……"紧紧的应和着。

黄局长又说"谭书记，哦，不，谭兄弟，喝酒最讲究什么？"

"喝到胃出血，感情才最铁；宁愿伤身体，不能伤感情" 五叔直愣愣的回答。

"谭书记没醉，谭书记没醉1黄局长指着五叔对前来陪酒的乡领导说。

"谭书记最董酒，酒最懂谭书记嘛1

黄局长接着说"谭书记，今天这个帮扶政策能否落实，全仰仗谭书记"

听见响了，终于听见响了！三叔浑身仿佛打了鸡血针。整个精神头比喝酒前还神采奕奕。

"一定让黄局长满意，一定让黄局长满意。"五叔又紧紧的应和着。

"咱们都是带枪的人。"黄局长用左手捶了捶三叔的胸脯，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黄局长紧跟着又说"从现在开始，单对单，不醉不休，那个款今天就全了结。你看，我说话算数，我把会计都带来了。"边说，黄局长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会计身上歪。

三叔拉直眼珠，瞅着黄局长身边貌若天仙的小美女。不，准确些说是重新打量小美女。开席前，三叔以为时尚漂亮的小美女是黄局长的掌上千金，是跟来乡下看新鲜的女娃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市局的金钥匙啊！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三叔捋了捋情绪，站起身对黄局长说"咱农村人性子直，干啥都最怕让领导吃亏，你那是高度酒，若你喝一杯，我就换海碗，喝一海碗红薯酒，可以吗？"

"换海碗"不容分说，三叔转头对村会计说。那声音，豪爽得冒烟。

这喝酒的人啊，都自称是文化人，是懂酒的文化人。酒场，虽然不是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却也不比战场逊色分毫。黄局长歪靠在座椅上，带着七分醉意微微笑，双眼斜斜的打量着五叔，越发越感觉三叔很懂味，越发感觉三叔很顺眼。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劲儿。

黄局长重新坐直身子，煞有介事的说"谭兄弟，咱们这帮扶不瞎闹，不折腾，不让老实人吃亏。"

"我再表个态，你若拿海碗喝，我代表局党委和全局上下，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在落实帮扶款的前提下，你每喝一碗，我再追加一万元感谢费1

黄局长的话斩金截铁，但是口头表达出来后，似乎又有些怀疑三叔酒量的味道。红薯酒醇厚易下口，但是那后劲大的令人咂舌。新星市每个土生土长久经考验的干部，心里都有个自己的哑巴数。

三叔接过村会计递来的青瓷大海碗，倒满红薯酒。环视在场的人一圈后说"在坐的各位领导，辛苦大家今天给我作个见证，我深刻知道黄局长吐口唾沫都能钉上墙。"

听到这里，我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三叔说话太艺术了！别说是珠落玉盘，也是严丝合缝，研究生教材里翻不出的话，他却轻易烂熟于心。忆起毕业前夕，最爱我的导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

三叔双手端起大海碗说："这第一碗酒，一心一意，我代表幸福村百姓向黄局长敬酒。欢迎黄局长大驾光临指导工作。感谢黄局长雪中送炭。我先干为敬".说罢脖子一仰，不出三秒大海碗露个底朝天。

村会计急忙伸过手来帮三叔添酒。三叔左手轻轻一抬说："我敬黄局长的酒，必须我自己倒才合礼数".边说边把青瓷大海碗倒满红薯酒。

"这第二碗酒，好事成双，感谢黄局长大恩大德。"三叔以同样的速度把酒倒入肚中。

三叔拿双筷子，夹了点菜放到嘴里，边嚼边说："水浒里讲，景阳冈的酒三碗不过岗，今天我也学回武松。"

"谭书记的意思是，今天在座的各位，还有吃老虎肉的福份喽？"李副乡长用他那惯于打圆场提气场的话，调动席上的气氛蹭蹭的往上涨。

"老虎，是国家珍稀保护动物，打老虎要犯国法，再说我们这里也没"老虎",对吧？"三叔说。

"对，对；是，是……"在一片应和声中，三叔将第三碗酒，又满上了。

"这第三碗酒，三阳开泰，恭祝黄局长万事遂心。"

"好！好海量。"当三叔的大海碗底朝天时，席间发出异口同声震耳欲聋的激情喝彩。

"见笑，见笑。"三叔边用左手抹抹嘴角的残酒，脸色微微红中带紫。一股酒气上涌来，三叔打了个酒嗝。

黄局长不紧不慢跟着三叔喝酒的节奏。这豪气这胆识，清清爽爽坦坦荡荡，透露着酒中英雄霸气。

大伙劝三叔，放慢点喝酒的速度。吃点菜，边聊边喝。三叔顺手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说："喝酒也讲究缘分，我今天能够有机会敬黄局长的酒，喝醉也疼快，喝死更甘心1

"这第四碗酒，四季发财，恭祝黄局长日…进…斗金。"三叔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有些发抖了。大海碗底朝天的速度也明显减慢了许多。

"好！！1又是一阵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般的喝彩。席上气氛像爆发前的火山口，简直要沸腾了。

三叔双眼布满血丝，大家感觉三叔明显有些头重脚轻的征兆。三叔拉着黄局长的手说 :"黄局长？满意吗？"

"满…满意"黄局长的舌头明显打着卷。

"这第五碗酒，五子登科，恭祝黄局长青云直上1

大家都没注意，三叔以神仙的速度满上了第五碗酒，并且快喝完大半碗。这架势分明是喝醉的人在赖酒。

第五碗红薯酒下去，连着下去的是三叔整个人。乡干部匆忙开吉普车风驰电掣般把三叔送到乡卫生院。

通往乡卫生院的山路上，三婶像个疯婆子。一边大步流星的奔跑，一边竭斯底里的哭喊着三叔的名字。一会左手甩下一行泪水，一会右手抛出一溜鼻涕。村会计气喘吁吁跟在三婶背后，硬生生落下几十米的距离。

撞开病房的门，三婶口瞪目呆。三叔手上虽然挂着吊瓶，人却满面红光的坐在床头，正和乡卫生院长谈笑风生。

"你这挨千刀的，你不把我吓死你不会滴息，刚才我胆都快吓破了"（滴息是土话，意思是停止呼吸）三叔听后嘿嘿的笑。

"你们没发现黄局长，也喝得差不多了呀，喝残黄局长，谁赔得起？"三叔对着病房里的人反问道。

正说着，村会计也跑进了病房。

"款到位了吗"三叔看见会计就火急火燎的问。

"到位了，到位了"会计恭恭敬敬把市局开的支票交到三叔手上。

三叔住院一共花费2346元，村里召开民意大会，大伙说谭书记为村里的发展险些搭上命，一致同意从赞酒费的5万里面支出。还有人说那5万赞酒费全归谭书记也不为过。

三叔专款专用，精打细算，一分一角把钱都花在刀刃上，把低洼地完完全全改造成良田，鼓励村民仅留口粮地，多出的面积全种地瓜。三叔用那4万余元开办了村里第一个集体企业--幸福村地瓜副食品厂。

地瓜是绝对的绿色食品，幸福村生产的地瓜丝、地瓜片、地瓜馕等副食品在邻近县市的超市供不应求。幸福村风风光光甩掉贫困村的帽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三叔"五海神仙"的雅号不胫而走。

作者中国炎陵的文集 欢迎投稿，注册或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