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夜

月光如水，遍地银白。山野清幽，枝影横斜。凉风吹来，孤冷彻骨。

秀秀独坐于木屋之外，捧月听风。抬头观望，但见苍宇之辽阔，感觉人之渺小，在天地之间，有如蝼蚁般微不足道，内心顿感凄凉而绝望。她双手撑腮，泪光莹莹，怔怔望着东方的月亮，十五之夜竟已如此的圆满。然明夜月圆之时……想到此处，竟觉心中悲苦之巨大，再不能控制自己，双手捂了嘴，把低沉的哭声闷在身体里。眼泪像河水决堤，泛滥不控湿透衣裳。

木屋之内，众人喝酒吃肉，笑成一片。明日秀秀便要嫁于族长之子白龙，今日恰巧长生在山里猎杀一头野狼，便将野狼扛到邻居王奶奶处，煮了叫来众人同吃，算是给秀秀办的酒席。众人吃到兴起，便要长生讲述如何猎杀恶狼，用以助兴。

长生淡淡叙说，如同猎杀野狼竟是手到擒来，毫无出奇出处。“那公狼精灵得紧，连扑几次皆被我闪过，便心生怯意，竟夺路而逃，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拔腿便追，绕了一整座山终于把它追上，往它腿上打了一棍，它便拖着一条腿一边呻吟一边跳行，那声音哀伤至极，我第二棍始终下不了手，跟着它跑了好一段路。心想等它好了又要再来村里作害，终于下了决心往它头上砸下一棍，它便气也不出啦。”

长生讲到此处，想起自己与秀秀从小相依为命，孤苦伶仃，与那断了腿的狼实如一般，若非狼群吃了母亲，他从小便仇恨狼群，怕也是下不了手。当一闷棍砸将上去之时，心里竟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哈哈，这狼虽可恶至极，这次却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让大伙吃上鲜美的肉。” 一起长大的张颜把手轻轻拍于长生背后，仿佛是说，“别想那么多啦”。

长生明白他的好意，回了温暖的微笑。但那些遥远的苦难深入骨髓，是如此让人难以忘怀和不可言说。

明知命运是如此不可抗拒，但世人却无不迎难而上，逆水行舟，究竟为何？因为，不仅无可奈何是一种宿命，上天早为每一个人设定好游戏规则，选择与否，路皆已在脚下。如果说，每一次得到皆是经失去换来，那么得到生命便是将自己的命运献于上天，从此，只有舍弃生命，方可停止命运的轮盘。

可是，所有的发生，又怎能轻易结束。这世间有多少人不想活下去，可他们却苟延残喘，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的生命。每一个人的生命，已不是他一个人。比如他之于秀秀，比如秀秀之于他。

“咦，怎不见秀秀吃饭？”王奶奶又添了肉汤。

“她吃过，自己外面玩去了。”长生从沉思中醒来。

四野清幽，夜风之中夹带着细微花香扑人心鼻。众家灯火相继熄灭，只有月色正浓。众人相互搀扶离去，长生最后走出门来，却见秀秀双手托腮坐于屋子左侧的石凳之上，仰望月亮。脸上晶莹闪亮，显是哭过。见着长生出来，便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往回自家的路上走去。

长生跟着上去，走在秀秀后面。

月正当头，星光从头上枝缝中照钻下来。树影横斜，月光如烟，秀秀婀娜的身姿在月下轻摇曼舞，如同仙子般飘逸俊美。

这条路自前边王奶奶家修通而来，并不宽敞，仅够两人并排而过，一边是巨木树林，另一边的树木被砍去修建房子，而后种上竹子。八年来，他们已不知走过多少回。常常是夕阳收到枝头的时候，长生背着背篓回来，秀秀早把香喷喷的米饭煮好，走到小路中间倚着大树静等他归来，长生转过拐角，便能瞧见眼前人儿，她笑靥如花跳着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镰刀和物器。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半夜猎杀鸟兽归来，瞧见秀秀伏在路口的那棵树上等他等得睡着了，他把她轻轻抱回到怀里，她粉嫩的脸上还挂着泪水，不知哭了多久。刹那间，多少温馨甜蜜的回忆涌将上来，蓦然有时空错乱之感，仿佛八年的时光在这个夜雾凄迷的晚上突然凝聚为这一条短短的路。

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感觉呢？难道是秀秀明日便要嫁给苗寨族长之子白龙么？长生有些恍惚。

秀秀“嘎吱”一声打开木门，并不理会长生，径直爬到她自己的床上，把被子盖住了头，被子轻轻晃动，显是秀秀躲在被子里哭。长生心想，要做新娘的人，都这般难受的吧，一出大门，便真不再是一家人啦，从此嫁夫从夫，相夫教子，各为一家。

想到此处，长生心里莫名的便是一痛。秀秀自小没见过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八年前，长生父亲与秀秀父亲在城中被仇家杀害。父亲死后秀秀无依无靠，母亲把秀秀抱在怀里，泪如雨下，轻轻对她说“从此我便是你亲娘”，三人相依为命，相互爱怜，过得甚为幸福。谁知如此微薄的幸福，上天却也眼红，野狼竟又夺去了母亲，留下兄妹二人孤苦无依，那年长生八岁、秀秀七岁。

从那时起，这八年间，再无外人到过这间屋子。

长生走过去轻轻掀起被子，把秀秀眼泪拭去，轻轻笑说“明天就要做新娘子，可不能这般哭啦，哭花了脸，白龙可不要你啦。”

秀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这安静的深夜之中，清晰的传入云霄。长生忙把她抱进在怀里，一边苦笑一边说道：“我的大小姐，三更半夜，你这般哭哭啼啼，别人听到总要以为我欺负你啦，都要做新娘子的人，羞不羞呢。”把秀秀从怀里拉出来，见她两眼汪汪，甚是可怜。秀秀动也不动，看着长生明亮的眸子，里面有两个小小的自己，心想自己若能长久地住在他的双眼中，不知竟会怎样幸福，心里忽然想起一事，难过便如洪水般涌来，再无办法抵挡。脸边泪流簌簌，嘴中说道：“我不要做新娘子。”

长生吓了一跳，又想起小时候来。那时他与秀秀、白龙一起玩耍，他与白龙比试拳脚，谁若赢了便可娶秀秀做新娘子，自己总是在紧要关头收手，故意输于白龙。秀秀一边哭一边跑回家，嘴里不停说“我不要做你新娘子”，父亲将他抱起，一边抹她眼泪一边顺着她说：“好，秀秀不做新娘子，谁的新娘子也不做。”翌夜再次与白龙打赌时，秀秀便又笑盈盈的在一边给自己加油，仿佛这一次自己赢了，她便不用做新娘子一般，真是傻得紧。

光阴似箭，一切仿如昨日，而今这丫头却已是白龙未婚妻。

那夜月正当天，一如今晚安静。门前这条小路多年来从未有外人踏足，此次，却见两个人影慢慢走来。白龙俊秀的脸庞在月下尤为好认，后面吹着烟斗的显是白龙父亲，苗寨族长。长生仍记得，当白龙父亲问起“你可愿过来一辈子煮饭给伯伯吃”时，秀秀迟疑了半晌，这短短的一瞬，长生却觉经过了一个世纪。最后，秀秀轻轻点下了头。

长生心里愰如被人生生抽出了气，那是一种立时生发的绝望。他既觉不可思议，又觉一切合情合理。

平日里秀秀从未给过白龙好脸色，但白龙总笑着那张帅气欠扁的脸，跟在秀秀后边。长生从来没有想过今日，白龙会叫来他父亲，问秀秀要不要做他的娘子。这是长生未曾预料到的。也是他不可企及的，因为他与秀秀早已无父无母。

那一刻，长生完全停止了思想，如同空气一般存在，只能眼睁睁听着那句话从他嘴里问出“你可愿过来一辈子煮饭给伯伯吃。”然后，他的微笑便被这般僵在了脸上，直到秀秀点下头，他方醒了过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一切便这般在他身边轻而易举、与自己毫无干系地发生了，自己便真的一点干预的权利也没有么？

片刻之后，理智终于夺回大脑：秀秀终是要嫁的，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不舍，便耽误了她。秀秀亲自决定自己终身大事，并第一次做出如此坚定而合理的决择，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为她高兴？那为什么心里却是这般苦痛？定是因为害怕孤独了罢？往后自己便孤身一人处在这寒屋之中，夜晚归来，灰冷屋寒，再没谁热好了饭等着他，那会是怎样难过的日子啊？

夜色如水，烛灯摇曳。此时便只有他两人，她又像小时候一般耍起无赖来，想说什么便不顾忌，“我不要做新娘子”便这般轻易说出。

可，这已不是小时候了啊，大人是需要承担结果的。或许她并未意识得到自己已是大人，但这并不能成为任何借口，大人也是慢慢学着做成的。明天开始，她便要做一个妻子，再也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

长生笑着拍了拍她肩膀说，“你年轻时不嫁，要等老到像王奶奶一样么，那时可没人肯娶你啦！”嫁给白龙，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娶得到秀秀，白龙死也甘愿，这是他亲自对长生说的。所以，白龙只会将秀秀当成宝贝呵护，叫她幸福。

白天与野狼缠斗，夜间又饮了酒，加上此时心力交萃，困意袭来，怀里抱着秀秀长生竟这般站在床边沉沉睡去。抱着秀秀的双手渐渐宽松滑下，鼻间响起轻微而香甜的鼾声。

秀秀微微有些着恼，但想到他抱着自己睡着，突然又有些甜蜜害羞。心道：“怎地像马一样，站着也能入睡。”慢慢将他移到床上，自己盘腿坐好，再将他上半身抱在怀里，只觉怀里的人儿温暖干净，瞬时觉得这般抱着他自己才完整，心里满足而觉得快活，有种酥麻感觉从胸间传遍全身，顿时全身酥软无力，只想就这样一辈子将他抱着，死也不放。

秀秀痴痴望着熟睡的长生，俊逸挺秀的面容、温暖无邪的微笑让她一阵阵深入肺腑的心疼。明夜她便要与白龙洞房火烛，这里的屋子这般寒冷，往后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我的好长生，我的亲哥哥，你可要怎么办？

想到此处，心如针扎，心撕肺裂，泪如雨下，口中声声叫唤“长生哥哥，长生哥哥”，却已咽不成声。“我不要做新娘子，我只想像从前一般陪着你，每个早晨夜晚替你烧水热饭，为你织补、对你微笑。”

“八年前，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你，在那风雨交加雷声滚滚的夜里，我被吓得心惊肉跳，缩在被里泣不成声，你把我抱到你的怀里，那嫩稚却假装成熟的声音“别怕，我在这儿”响在耳边，让我不禁莞尔。可我便真的不怕了，听着你平稳的心跳，我终于安心睡去。那一刻，你虽只比我高个半头，却英姿雄伟，好不高大。从此，我便渴望着打雷下雨，然后哭泣着溜进你的被窝里。你知道么，那都是我装出来的呢，第一次之后，我便再也不怕了。”

“我骗你的可多啦！之前我因想念父亲而哭泣的时候，你便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后来，每当想要你抱我，我便假装想念父亲而哭泣，你果然每次都上当呢！你这个大傻蛋。”说到此处，突然‘扑哧’一笑，心里又是痛苦又是幸福。“可是去年开始，你抱我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打雷的时候，任我怎么眼泪婆娑的恳求，你也不准我爬到你的床上去了。你是看穿了么？纵是看穿了，便可以这般对我狠么？那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赌气要再也不理你了呢，可才过一天，便忍不住要与你说话。”

“你知道么？好久以前，我便不当你是我的哥哥了，我这般喜欢你，只想做你的娘子。”说到此处，眼泪又再汹涌而出，全身簌簌发抖，语不成声。“可是明天我便要做别人的娘子了，那时我只是为了气你，才答应嫁于白龙，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或是摇一下头，我便立马拒绝他，这辈子非你不嫁。可你竟然一声不吱，末了还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把我嫁出去，你竟这般开心么？那么，我嫁谁便嫁谁吧，如果你竟这般不在意我，我便是连活着都不愿了。”

“可明天他们的轿子摆到门前时，我该怎么办？从小到大，你不是能帮我解决所有事情的么？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长生的脸上，他紧闭的双眼竟也不觉地流下两行泪来。“到那时，我想不嫁也不成啦！长生大哥，明天之后，你会不会想我？那时你想抱我也抱不着啦！以后想你的每一个夜晚，我又该怎么办呢？”

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她总要听见对面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能入睡。多少个他外出打猎迟迟不归的夜晚，她一个人在门外等他归来，心里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只想眨眼之后他便出现在眼前。多少次睁开乞求而闭的双眼，他始终迟迟未归，清晰的嘭嘭心跳和着微风，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倦累。那时抱着“只要他回来，扑进他温暖的怀里，一切便都好了”的希望，也觉痛苦之巨大，那么今夜之后，那些绝望的夜晚，她应该怎么办？

想到那将要到来的黑暗和孤独，生离死别一般难受从心里蔓发出来，只觉无处宣泄，心儿碎了一次又碎了一次。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儿，她轻轻低头，什么也不顾的往他唇上吻去，刚一触到，“嗯咛”一声只觉全身酥软无力，心里又是舒服又是痛苦，只想这般吻着他死去。

长生眼中流出的泪与秀秀滴落的交杂到一起，睫毛微微擅动。在那深远的梦里，秀秀轻轻吻在他的唇上，眼泪咸咸的感觉让他心如刀割，只想把她狠狠抱在怀里用力心疼，身体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她泪如雨下不断地挥手后退告别，她每退一步他便觉心裂开一个窟窿，他无力的在心中恳求，那种无以言表的绝望、眼睁睁的无力是如此叫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拿起刀子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她始终没有停留，不顾他怎样浩瀚的悲伤绝望，渐渐消散于白云之间。

后记：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疼爱我的妹妹，但我知道，我从未尽过哥哥的责任。每当想起小时候，心里懊恨，泪流满面。仅以此篇，纪念我们我们兄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