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
穿过一人多高的艾蒿,在一个久无人迹的山沟行走。
天气多好!连阴了几天的暗云被湛蓝的天光驱散了。天高云淡。弧镜般的天空,反射着高纯度的幽蓝,几片云朵,似乎凝着不动,又似乎在慢慢析出更纯净的白絮,更细小的轻丝。如果看得久了,恍惚误入一段描述秋日的那个遗忘了很久的童话世界,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云,在无忧无虑地移动;风,在秋日的暖阳里悄悄匿行,不露出蛛丝马迹。多么幽静!这少有人迹的山沟,也许更适合在晚秋中独自一人悄悄探入,而如果你是被琐碎事物整日缠腰的人,那你今天正好走运,发现了这个好去处。请你把负累的心一起带来吧。
沟壑旁,偶尔,蹿出一两棵高高的枣树,枣树上,零星地挂着几颗半红半白的枣子。树下的草丛里掉落了许多熟透的红枣,有的已腐烂,有的被昆虫咬噬了一半。——这证实了最近确无人打扰过这片深幽的沟壑。一切事物都在按着最自然的生存环境行进,呈现出无人掺杂的自然痕迹。
我抬脚向一棵枣树轻轻一踢,上面的几颗野枣“簌簌”掉下来,树叶子也遭了寒霜似的,纷纷下落。捡拾几颗品尝,很甜;很脆。一种久违的山珍果味,触发了我的思潮。唉,难得有几回亲近山野,亲近自然,——把那种久居室内的郁腐之气都吐出来吧,品着山野的甜味一口一口地把山野之气吸进去,多带走一些。
往山沟的深处走,前面出现了大片白杨林,渐闻涓涓的水溪声。几只叫不出名儿的山鸟叫得多么清丽,婉转的长音,一声接一声,撞击着我越来越喜悦的心。在簌簌坠落的酸枣树丛,这些青灰色、带着小白尾翅的秋鸟,来回穿梭在树枝间,好像要把秋日的阳光都捕捉到它们的身上,都唱到它们动听的歌曲中。高处的秋风,在大叶杨的树尖暴露了踪迹。我走进这道山峦的时候,只听到了阳光清爽的簌簌地落下来的绚烂之音。现在,杨树叶“哗啦啦”地响起,叶间泛着深绿色,交缠着白光,听起来,像阵阵涛水,均匀地拍击,没有间歇。接着,在厚厚的树叶下,我看到了一个个野生蘑菇,棕黄的伞盖,顶起树叶。“一个,两个……”我默默数着,越来越多,实在是无法数清了,它们一直延伸到靠近一块山石的边沿,而在溪水中,也生长着几朵状若陀螺似的小黄菇。
在林间的一块石头上,稍作休息。继续向上走……沟,开始变得陡峭起来。杨林更加茂密,一条山溪在层层叠叠的山石中流出,那股清泉在石片上缓缓地滑下,弹出细碎的淙淙声,又仿佛是那儿有一对看不见的小野人,在窃窃地私语,有时候,忽觉只剩下一人自话自说,甚至,无意中甩起几滴阴凉的水珠;有时候却又收紧了语势,等着击下来,可忽然了无声迹了……旋而,开始了又一遍脉脉的倾诉……
我想看看这沟壑的深处究竟有多深。走到另一处杨林,晚蝉的嘶鸣声密集起来,好像无数把电锯,要割裂这片幽静之地似的。猫着腰穿过一片低矮的杂木,掉落了几个东西,我感觉是树叶坠落了,仔细看时,原来是几个金黄色的蝉蜕。再仔细寻找,大杨树的根部跌落着几十个光滑的蝉壳。有的依然爬在树皮上,勾在树梢上,保持着振翅飞走之前的那一段身世。原来,这里是黑蚱羽化蜕皮的地方。我知道这些寒蝉在真正称之为“蝉”之前,要在土层下生活三五年甚至十年之久,那这些白杨林下潮湿的土壤就是它们这些年的“故乡”。它们一朝离开这里,钻出泥土,就只有不多时日的活命。难道说,它们拼命的嘶鸣是预示到即将离开尘世而在啼咽生命的短暂吗?还是为故土留下后来者需要破译的讯息?——我不得而知,骤然对生命的旅程有了更为疑惑的探问!
上面还是白杨林,但可以从林间的缝隙中看出去,——一道蜿蜒的山峦外,又是一道山峦以外的山峦。山溪水已不见影子,钻入土层下了。我返身走下这片寒蝉凄切的林子,经过那股水泉溪时,我坐了下来,坐在泉水旁边的山石上。涓涓的细流又开始敲击出悦耳的小曲。左侧的阳光从一个巨大的石崖上斜射下来,一滴一滴的岩水安静地汇集,坠落,上面的灌木丛也投下斑驳的暗影,我好像投在一片黑白分明的光阴中。——但我就这样坐下——我喜欢这片滑下山石的溪水,它发出的清音,霎时让我归拢到某一个记忆深处的清寂。取出一本诗集,就着这清雅的伴奏,一首诗歌的节律缓缓地在山野沟壑打开了——
你轻柔地来而复去,
从一条路
到另一条路。你出现,
而后又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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