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城市

我住在这座城市已经很久很久了。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不知道旁边那座城市有多少个车站，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像我二婶在楼下开的水果店那样小的店铺，不知道那里的流浪猫会不会攻击人。可是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座城市，我知道每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整座城市的路灯都会暗下来，不管夏天的黎明是多么明亮冬天的清晨有多么昏暗；我知道这座城市的哪条后巷是流浪猫的地盘哪条死胡同住着一只瘸腿的老野狗；我知道这里的哪座大厦的外墙瓷片质量最好……

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市，就算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有着任何人都没有的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和故事，所以我可以告诉你这座城市的一切，只有我一个人可以。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我关于这座城市的故事，也没有人问我这座城市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是三十年的模样，他们不信任我。

就像我从来没有信任过这座城市一样。

我老了，我不想带着这些记忆埋进地底下，这些记忆太清晰太明亮了，我怕在黑暗的冥府里被刺瞎双眼。所以，孩子，让我告诉你，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这是一座无比冷漠却又无比热情的城市。她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分都在接纳着任何的生灵：呱呱坠地的婴儿、从遥远的地方搬迁而来的外来工、不断转换地点的旅行者以及，来自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她是那么的小，却不断地不断地接受人们，人们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喜爱热闹的城市，然而踏入这片土地以后，他们才知道这座城市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城市，当她向人们伸出手掌的时候，她的脸上挂满了厌恶与憎恨，她拥抱了其他的生灵却没日没夜地谩骂大自然的孕育是导致世界末日的根源，她其实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任何人。

孩子，即便是我，即便身为她的祭司的我，也从来没有被她接纳过。她是善于撒谎的骗子，把所有的人都骗来了，然后制造一个罪恶的境地。

可是，她是寂寞的。你昨天早晨有没有听见叶子落下来时发出的哭泣声？平时我们都不会听见这种微弱的声音，但是昨天早晨那声哭泣特别响亮，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为此流了一身的汗。我以为这座城市要轰然而塌，虽然我曾经无数次想象她倒塌的情景——可是我还是受到了惊吓。原来呀，是她在掐自己的肌肤，那街尾突然变得紫黑紫黑的石板路，就是她身上的淤青呀。

她哭了。她说她感到悲伤。秋天会告诉人们，这座城市已然颓落。

可是，孩子，我不会受骗的。我不会再相信她了。她每一次都欺骗我，把我身上的器官骗取，然后嘲弄我，笑我的愚笨……

孩子，你听到了吗？听到我的故事了吗？

……

“妈妈，妈妈，那个老奶奶好恐怖哦！她一直盯着我看耶。”小孩躲到妈妈后面，指着前面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那是明显烧伤后留下的痕迹，右脸已完全烧毁，右肢和右脚虽藏在宽大的衣服里面，然而依稀可见那已成焦炭状。她的口水顺着右脸的沟壑缓缓流下来，眼睛始终未曾离开过小孩。

忽然地，老太太流下两行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