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净
秋,终于来。
明净的,磅礴的,古意的,这个从草木的晨露间望过去,横着一道苍林薄烟的秋,终于如约而至。它像一个身着灰布长袍的诗人,抖衫展襟,落座在一把黄花梨的交椅上抚扇啜茶,遥遥对望之间,目光清瘦如缕。
夏天,这个常常大雨滂沱之后,复又霁色架虹的季节,从路灯的昏黄中,从碧沉阔大的桐叶上渐然滑落下去,沿着飘满槐花的街头,顺着灰凉的石板路,率性而去,掩入天青。宛若一个吊梢细眉的女子,冲我明媚的笑了一回,忽于喋喋喳喳间噤声,使着小性子,甩甩发尾,赌气似的逃了。我待要伸出手,捞牵一把裙角,无奈它丝滑如水,终还是从指尖上流逸而去。
一来,一去,仿佛是必应的宿命,不能推托,亦不能虚赖。还没等到评说有情无情的地步,它们就有一个先行离去,只剩下絮叨的我兀自卖力讨好,说着她的明眸皓齿,她的檀口翠眉。然而这些,她断乎听不见了,惟有一个不速客,心存奥旨而无语默然。即使我想轻唤她的名字,也不知是该称呼夏末,还是初秋。
除去我,此间无奈的还有风雨草木,蝉蛙虫鸣。风起之际,风如何知道该在何时,从倚红偎翠的绵软,加入缕缕清吹,直到有一天变成明晰的繁霜意味。飘雨之时,雨又如何知道,该从何时停下浮萍之上的逗戏,而转入凉意潇潇,落在人的身上,须得逼寒入骨。抱枝而歌的蝉们,叫落几回斜阳,才能等到西风助吟,清月孤听,更莫提那终有一日的水沉蛙散,寒阶集蛩。
这里是欲舍难舍的当口儿,是举杯阳关的歧路,这里是引蹬上雕鞍的长亭别处,是惊鸿若叶,纵马绝尘的长河。我惟有打退一场萦怀索抱的流连,才能透过厚重的风烟,得望江头孤村的清绝。不是繁华不美,亦不是繁华非要散场,是因为有一天,它终会不耐长久的丰美而无力撑起,因不能继续招架疲累而转为心向洗脱的明净。
然而我还不曾留意过夏之热烈,便迎向秋的澹如,仅有的一点发声,竟然是永昼无眠的抱怨。纵然我此时惜爱有加,又如何唤回坚意的别去,更遑论长久的相守。我坐在天地划好的楚河汉界,看一道霞光投下密林深处的浓阴,注目一派秋色,在此刻婉约递进。遥远的边城,西风正东渐,它带着流矢强弩,霜剑冰刀,总有一天,会当着我的面,将花雨萝烟一并逼下江南。
美丽,设若不能相看无厌,必然先有一个饮恨败退,以此成就遗世的孤美。世间正有多少奇俊尤物,皆因为相伴太久,而互生厌意,终换来一生寡味。与其在众人眼里强撑虚无之美,倒不如在自己心里,换一瞬烈火烹油的明艳。
趁此处,风烟俱净。
正此时,宜别,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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