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纳兰容若
婉丽的诗词宛若一面铜镜,对镜自览,隐约的影像,分不清是谁的样子。冷霜华重,衾寒谁与共?虚无缥缈间,伊面含情凝睇,宛若初相遇那般嫣然浅笑。临别殷勤重寄词,“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梦魂惊,青灯照壁,茫茫不见。揽衣推枕,月下独徘徊。词中有誓两心知。梦隔两重难寻觅。那如夏花灿烂的生命在呼吸之间悄然飘落,那么静美,那么纯然,似乎忘却了雕阑曲处同倚斜阳下曾经的诺言。情,在得失的边缘,若欲滴的露珠,更重更沉,纤柔的花枝怎能承受如此的负荷!太多的曾经,在檀香的缭绕里,化为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无情的人儿抛下誓言,独留感性的人游离在一个冷色空间里!才发现,那离去的人儿,若惊鸿一般短暂。所有的印象仓皇而又模糊,恍惚中听见远处飘渺的回声,不断地重复,而又决绝而去,山谷?还是她的心间?天上,人间,是否真的有梦中的那份默契? 路边的花儿,一路走来一路盛开,遇见可是同一个她?停下来,远远地回顾,才发现原来不离不弃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柔情似水的心在冷调里渐渐冷却,绣榻闲时的时光,在阳光下,若尘埃呈现,计算的,不是重量,而是刹那的广度,注定她一生也无法走出她的世界。在一瞬间中,永恒成了刹那,刹那也成了永恒,分不清刹那还是永恒,这是生命的绝望与美丽,迷蒙幻化的生命状态,无奈而又凄美。
卢氏,花一样的生命。纵使花落,因为她遇见了一个惜花怜花懂花之人,所以依旧成为纳兰眉头的一颗朱砂痣,作为女人,她是幸运的,在花开的瞬间悄然离去,不似清照的红泪尽染,倒头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空负了兰舟;也不似小小在生命的尽头依然寻觅“何处结同心”,终被无情弃。
前世的眷念,今世的容颜,湮灭在时空里,依然有人为她守望。一句“低徊怎忘”,点点相思盛开在诗词的沧桑里。如若缠绵的词句是一池静水,而那个飘渺的伊影则是沉落水中的明月,掬一捧清水,碎了掌心的清辉。一庭微雨湿阶前,旧曲尘弦,为谁思量,为谁鸣?檐前滴滴声,细数从前,无言断柔肠。
念红颜,红消翠减,薄命如斯。爱意暖浓,随着落红飘落瞬息成空。绣榻、红雨、雕阑、斜阳,暖调的意象在断章里染上了凄清的色彩,蒙上了忧伤的暗影,只因梦好难留,惋惜,叹惜!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及的那句,“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别后光景,怎堪回首?梦中谁的哭泣,成雾,沾湿落花,又凝结成霜:梦中谁的笑颜,若花,绽放枝头,又零落成泥;梦中谁的低语,似风,褶皱心纹,又逐云而去。往昔美好,梦中重现;又如梦在浅浅的呼吸之间,化为乌有。浮华与苍凉在那双温柔而忧郁的眼睛里喊缓缓流动,徘徊流连,怅惘而不忍离去。往昔,今朝,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分不清孰为梦境,孰为现实。坎伯曾言,“神话是众人的梦,梦是私人的神话。”纳兰在私人的神话里重述,“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旖旎温情的画面里却不知因什么而有了些许凝重,不由想起那句,“音尘自此无因问,泪洒川波夕照明。” 温情与冷清在黄昏的意象里统一,“斜阳”,因人物心理的明暗变化,不只是一个单一冷冰或者温暖的时间名词,成为诗的素材中混沌的意象,词人心灵的纯粹借助外在自然景物表达着时间隔离的伤痛,在斜阳寂寂里感喟着深沉悲凉的生命意识。
弗洛依德说,梦不是一种躯体现象,而是一种心理现象。梦是一种愿望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不论在梦中,还是在诗词中,纳兰是清醒的,有意识的。词人在意识的清醒里,装君,在心上,思君,在昼夜。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又何尝不是纳兰私人神话的时空模糊。
重寻碧落,为的是碧落重相见。苦苦寻觅,渺渺茫茫,遍寻无着,触动的便是一阵深深的刺痛。 荒涯外,草木萧瑟,翻惊摇落,日渐凋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悲凉伤感的意绪若隐若现。草木之心,又怎经得起风残雨蚀,几分萧索,几分凄清。空床卧听,声声檐雨,如断肠之曲,回荡其间。
有人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他,诗意地在时空里凝注,许多情愁因生而存在,却不因死而终结。清丽的词句,盛开在时光的深处。不易流落的瓣瓣花香。层层叠叠着岁月的烟尘。昏黄的月光,滤过流年的尘埃,恍惚了时间的界线,我依稀看到了那个古老年代的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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